赤红 <没有心的人>

惨淡的月光照在晚归的少年脸上。“我听不懂您的话!”他扭过头,不耐烦地笑说:“老师,哥哥已经死了哦。”

王耀这才发现,原来伊万也会对自己这么酷冷。跟对其他人的态度一样,没有任何的特别。

“死了哦。我亲眼看着棺木被埋进土里,他们把斯捷潘埋了进去。”少年又重复了一遍,声音漠然中透着嘲弄。“您现在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?”

“对不起。我想,也应该没可能,但接到了那样的信。”王耀僵硬地笑着,眨了眨眼晴。“伊万,你还是小心点。你的腿脚不方便,住学校宿舍比一个人住……”

“和您没关系!”伊万打断他,目光投向安静坐在露台上与娜塔莎相对沉默喝着红茶的马修:“他才负责我们班。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王老师,王医生,我不需要心理辅导,我也没有病。”伊万笑咪咪地看着他,“以前那样,是因为我喜欢您哦。”

突然就被告白了,却是过去式。王耀沉默地站着,月光是他的保护色。身侧的山茶花颓败而落,随风摇摆的花影下,伊万的一只手伸了过来。“您为什么不哭呢?”

“为我哭一次又怎么样?”少年又恢复了以往的温柔音色,语气宛若诱哄,长而有力度的食指,轻轻摩挲他的嘴唇。

王耀强作镇定地伫立,腰杆笔直,微笑依旧。他想:是向伊万告白,往前迈开步子呢?还是啪地打掉他的手指?然而,下一秒,伊万便嗤笑地推开了他。

“一点都不好玩,我不玩了。”伊万耸了耸肩,从鼻子里哼出几声。“哥哥死后,你就变成了一块冷硬的石板,”他嚓地折断一枝即将凋谢的山茶,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,整个人都隐匿在了花树的阴影里,“——无趣极了!”

他们身后是万丈悬崖,只筑了矮矮一排铁护栏。伊万随手一抛,那枝山茶便随风跌落深渊。“我们都是没有心的人吧。”他笑说着大步越过王耀的身边,双手插在口袋里,一崴一崴地跑向了娜塔莎他们。被他抛在身后的,是背抵山茶花,伫立在花叶间的王耀。月光为他的脸蒙上一层白色的冷光。王耀看着那些花枝,又看看身侧的悬崖,不禁也微微一笑。

 

 “天这么冷,居然还有萤火虫。”娜塔莎坐在露台上,抓着芒草附近的微弱绿光。“不许打扰哥哥,知道吗?不许打扰!”

轻轻一捏,脆弱的小生命就在她手心碎成了一团。

娜塔莎解气地看向另一端的哥哥。

伊万背靠着石墙,指头在琴键与键钮之间跳舞,似乎心不在焉却又状似入迷地拉动着怀里的手风琴。

 

下山时,有支离破碎的音乐声,断断续续地传到他们的耳边。

王耀一直在说话,从‘天气真冷啊’到‘不知道下个月会不会下雪呢?’没话找话,侃侃而谈。马修担忧地看了他半响,终究无法再忍耐:“王老师,你真的很喜欢斯捷潘•布拉金斯基呢,我觉得他也很喜欢你。你再等一等,说不定他就来找你了。”

“马修,你在说什么?”王耀不记得自己有对马修说过,收到斯捷潘留信的事。

“我也认为他没有去见上帝。因为,前几天我才见过他。”马修认真地说,“绝对不是伊万同学。伊万同学虽然和他长相一样,气质却完全不同,特别是……气场、气场。”

“马修,你说清楚一点!”王耀呼吸急促,拽紧了马修的胳膊。

 

 

回家后,王耀将手放在电话机上,想着到底要不要打电话给王澳。

“死了哦。我亲眼看着棺木被埋进土里,他们把斯捷潘埋了进去。”死了哦,死了哦……死了哦……“绝对不是伊万同学。伊万同学虽然和他长相一样,气质却完全不同,特别是……气场、气场。”马修与伊万的话不断交替地回旋在王耀的脑海,连窗外的冷月这样看着,都染上了诡异莫测的色彩。

王耀再次翻出了斯捷潘的信。

薄薄的一张纸,就像一个恶作剧——如果没有末尾的签字。

斯捷潘写自己名字的时候毫不拖沓,不像伊万总是习惯性地拖出一个小尾巴。如果伪签也不是不可能。王耀自己就会签斯捷潘的名字。那是十八岁实习期间,做为斯捷潘的专属军医,在斯捷潘的强迫下学会的模仿笔法。

 

“士官,这是命令!”身着军大衣的男人,戴咖啡色军手套的手拿着指挥杖敲了敲桌面。他总是仰着下巴看人。眼神微睨,态度骄横。这让当时初生牛犊的王耀,时常幻想着自己某一天,能赏他得意的下巴一记中国拳,矫正长官傲慢的坏毛病。

“长官,您这是作弊。”王耀垂着眼,毫不自知地鼓起了可爱的腮帮子。“再说,您也可以让您的秘书官帮您。我只是一个实习军医,国籍也不同,无权看您的机密文件。”

“在这里我就是命令,我说可以就可以。”懒洋洋的声音不可一世。王耀厌恶地皱起了眉头。这时候,身为医生还真想有双无形的手,能把这让人讨厌的声音,从长官的嗓子里拽出来扔到外太空去。

“过来。”斯捷潘又敲了敲桌,语气十分的不耐烦,“我命令你!”

王耀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,板着脸:“我会说俄罗斯语,但不会写。”

“对我说谎,就必须要接受惩罚。”暴君打开抽屉,拿出一份调查档,摊开甩在桌上,嘴角浮现出嘲讽的笑纹:“给我念画红线那一条。”

睨着王耀瞬间变色的脸,斯捷潘愉悦地笑出了声音。绿军衣肩章上垂着的金黄色流穗,都被他笑得抖动不已。

“除了俄语,你还会好几国语言。”

“我既是合作友军,又是由上级调派而来,您没有权利调查我!”愤怒攫住心脏,王耀气红了眼晴。这时候的他,终究太年轻,还沉不住气。

“说再多也没有用。事实就是,你现在是我的直接下属,我有权对你做任何事。”斯捷潘挥动指挥杖,轻薄地抬起了王耀的下巴。“第一眼,我就看上了你。所以,和上面随口交涉几句要了你。”

王耀怒极反笑:“反正和医术没有半点关系,对吗,长官先生?”他抬眼冷看着斯捷潘,倏地出手握住了指挥杖。斯捷潘保持半眯眼的游刃姿态,一动也不动,饶有兴致地看着他。下一秒,特殊材质制成的指挥杖已经到了王耀的手里,“啪嗒”被掰成两截,扔在了桌面上。“布拉金斯基长官,您要怎么罚我呢?”王耀的眼神挑衅,声音却异常平静。

“是啊,身为一个男人,一个军人,被否定价值必定很难受。”斯捷潘点点头,居然没有发怒。他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,拿起一截断掉的指挥仗,举起来看它的断裂层。“你是怎么做到的?杂耍,或者魔术?”

王耀凝视他不想回答,沉默着却终究还是开了口:“如果您从五岁起,就每天练习一个小时,想必也能轻松做到。”

“嗯,原来是这样。那么,士官,有人说过你长得好看吗?”

王耀大窘,斯捷潘•布拉金斯基长官的思绪跳跃性他几乎跟不上。原以为他会生气的地方,他却偏不生气;你认为他的问话很轻浮,可他又顶着那么一张威严而纯良的脸。“对不起长官,我不是偶像明星,您的评价让我感到了被侮辱和轻慢。”王耀红着脸反唇相讥:“或者,我应该向上级报告,在您这,我受到了外貌歧视和莫名其妙的骚扰?”

“我才是你的上级。其他那些位居高位的家伙,根本就不值一提。”斯捷潘勾唇笑了,将指挥杖重新扔回桌上,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右手有点脱落的手套。“士官,我很欣赏你,不只是外貌,还有医术,当然还包括其它能力。跟着我,你不会后悔。”

“您说这么多,不就是想让我做您的勤务兵,义务给您的文档签字吗?”

“不,这一次你错了。”斯捷潘一本正经地说,垂下眼睑,“事实是,我想看你模仿我的笔迹,一遍又一遍地,”他突然仰头,闭上眼晴,面露陶醉,“写我的名字。”

王耀的面色倏地通红,颜色可以直逼被火爆炒的虾,黑眼晴因为生气却灼灼发亮。他咬牙切齿地笑道:“长官,您之前受伤的地方只是小腿,可依我看,您的心理,也出了不小的问题,急需治疗呢。”

斯捷潘慢慢抬眼:“士官,别急着反唇相讥。吻过我的男女无数,可一见钟情那种东西,我的确还不太熟练。我也想知道,接下去会发生点什么。你必须知道,我已经连续梦到你好几晚了。每一晚,你都在我的床上……”

——啪嗒!耳光响亮。

“抱着熊、猫、睡、觉!”斯捷潘咬牙一字一顿地说完,四周瞬间笼上了低气压。他脸上顶着王耀赠送的巴掌印,配上此刻瞬息万变的阴沉表情,很是喜感。

“对不起,长官。”王耀低着头,“我一时没管住我的手。”

“你想笑就笑,你这讨厌的中国人!”长官握拳的手“砰”的一声砸在了桌面上,百年难得一见地像个孩子似的大声嚷嚷起来:“我现在就想狠狠揍你的屁股。你这个混蛋,我从没被人打过脸!”他额上青筋直爆,越说越激动,只差上前来掐王耀的脖子。“混蛋,这是我第一次对人一见钟情。王耀,你给我稍微珍惜一下!我的确不会追求人,以前都是别人追求我,可我会学习!你这可恶的中国佬,你这时候打我的脸干什么?”

“呸,俄罗斯佬!”你还戳我的下巴呢,王耀怒目圆睁。

对峙几秒钟之后,也不知是谁先出手,两人孩子气的推掇了起来。

高个子长官的一口熊牙都要咬碎了:“我要把你的屁股揍开花!”

“谁揍谁还不一定。”王耀的黑眸子里放着光,少年心性,有恃无恐的宣战。

 

巴拉巴拉巴拉巴拉……

 

斯捷潘终究没能揍王耀。

但王耀也因此妥协模仿起他的笔迹。

年少青葱的日子里,白桦树的叶子在窗外哗哗作响。年轻的实习军医临窗而坐,认真临摹着另一个男人的笔迹,而这个男人就在对面把指挥杖敲得砰砰作响,朝电话筒里喊话:“蠢货!怎么能让敌军占据高地?蠢货,夺不回来,你这辈子就别想再摸到伏特加!”

哎,这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暴君,任性、以自我为中心。很多时候,行为就像他的字一样冷硬。可他乍然一现的温柔、孩童般纯情的恋爱心境、投过来的炙热眼神,却都让懵懂青涩的王耀知道了,自己是被另一个人以怎样的程度喜欢着。

理智终究挡不住陌生的情愫疯长。在这天高地远壮阔的季节里,那些签过字的文档,那些一起巡视过的领地,都默然无声地见证着王耀逝去的青春与爱情。

如果后来,斯捷潘不被检查出来有心疾,不适合再担任指挥官;

如果后来,斯捷潘不被踢出军政系统,像孤傲的鹰一样被折断羽翼;

一切会怎么样呢?

可是,世事从来没有如果。


TBC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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