赤红<诱夺•战斗>

追逐、瞄准、放枪、拾起猎物,王耀与伊利亚配合默契。不到两个时辰,他们的马背上便挂满了山鹬和野兔之类的小型猎物。

“还冷吗?”转过一条冰冻的小溪时,伊利亚突然大声问。

“不。您怎么会认为我冷?”王耀坐在马背上微微喘着气。

伊利亚笑了:“别忘了,我可是紧挨着您坐。刚出发时,您的身体一直在打颤。”

也许不是抗不了严寒,只不过被伊万给气坏了,王耀想。

他没有说话,拽紧皮革制的缰绳,双腿用力地夹住马肚子,驱使继续向前狂奔的坐骑停了下来。“好像跟大家走散了,已经听不见猎枪的声音。”

“没错。”伊利亚慢慢地环视四周一圈。“王耀先生,很不幸,我们迷路了。”

伊利亚就不该不听他的劝阻,执意要追逐那头少见的山猪,到最后山猪没猎到,他们反而迷了路。可怎么说,负责驾马的是他,抱怨也无济于事。王耀看向身后:“怎么办?伊利亚先生。”

“请直呼伊利亚。”伊利亚眸子里略带狭促的笑意。王耀对他这个时候,仍计较这些产生了无力感。“好吧。伊利亚,现在怎么办,您识路吗?”

“识路就不叫迷路了。”伊利亚笑答。

有那么一个瞬间,王耀简直认为伊利亚根本是故意,否则怎么会露出这种有恃无恐的笑容?王耀索性不再理他,打量起四周的环境。

除了刚才渡过的结冰溪流,眼前满是积雪所覆盖的茫茫森林,再别无它物。他所能看到的,就只有参天树冠肃静无声的环绕。

婴儿拳头大的雪下了足有1个小时。马蹄的痕迹被新雪抹去,沿着原路回去也不可取。

“你有什么办法?或者告诉我求救电话。”

“你带了手机?”伊利亚问。

“嗯。”王耀点头。虽然打猎时带着不方便,可他不想错过弟弟妹妹的电话。

“可惜这里没信号。”伊利亚漫不经心地说。似乎有点幸灾乐祸的快意。

“这座庄园的原始森林,难道不是属于你们布拉金斯基家族所有?”王耀掩饰住心底的怒火,平静地看着他。

“是啊。”伊利亚还是一副完全不着急的模样,“可我也是第一次来。你可能不知道,我从小在索契长大。”

“好吧,希望我们接下来至少不会遇到暴风雪。”王耀冷硬地说。

他仔细观察了一遍四周树冠的生长情况。无奈积雪遮去枝叶的长势,这使得他无法正确判断出朝向。

“猎犬不能带我们回去吗?”他看着脚下匍匐在雪地上的两只猎犬问。

“它们不听我号令。”伊利亚笑了笑。“这是万尼亚的猎犬,可不是我饲养的。”

王耀压制住愠怒,果断地说:“就沿着这条溪流向下走。水源附近或许会有人烟。”

“我没意见。”

“您至少可以告诉我,我们出发地的方向,还有这座森林周围的情况。”

“宅子在北边,森林南边是一个矿镇。”伊利亚这回倒是极爽快地答道。

“我们先沿着溪流往下。希望沿途能遇见树桩。”王耀一甩皮鞭,拉紧缰绳驾马调头。猎犬尾随着他们,在莽莽然雪色中顺着溪流的下游疾奔而去。

他们今天下午的运气极度不好,到下游时溪流突然消失,分支蜿蜒向了森林的深处。合计之后,两人开始渡溪。

谁料冰面厚度不够,马的后腿差点陷入了冰流。

他们急着救马,一阵奋力折腾中王耀的猎枪不幸掉进了冰窟窿。

好歹平安到了对岸的灌木林旁,他们一边坐在雪地上休息,一边安抚受惊的马。王耀的长靴里面几乎全部湿透,滋味极不好受。

更可怕的是,如果今晚他们不能脱身,受冻的脚说不定会有被截肢的危险。而刚才自觉还真是惊险,伊利亚差一点就被马拉进了暗溪。幸亏王耀眼疾手快,拼尽全力抱住了他的腰。王耀的猎枪就是这时候被水流卷走。

“方才谢谢了。”伊利亚说。

“不用。”王耀一脸的理所当然。“你是伊万的哥哥。”

“如果我不是万尼亚的哥哥,你就不救?”伊利亚拍着身上的积雪笑问。

“当然不是。不谈人道主义精神……”王耀的语气认真,微微一笑,“我不是也救了马?”

“您还真是幽默,”伊利亚看着王耀轻笑了一声,“居然拿我跟马打比喻。不过没关系,我现在很开心。”他倚靠雪堆,仰望着天空长舒一口气:“哈,雪停了。”

“唯一的幸运。”

“是,唯一的幸运。”伊利亚附和,眉头微攒地笑看着抚摸马脖子的王耀。

王耀正替马儿拂去雪花,又给它撸了撸鬃毛。觉察到伊利亚的目光,王耀突然抬眼,也直刷刷地对看过来。两人对视几秒,都忍不住笑出了声音。

“刚才真险,如果万尼亚也在就好了。”伊利亚含笑说,“森林和冰原就是他的游乐场。他可以在这儿自由穿梭,就像大自然真正的主人。”

王耀扯扯唇角,勉强地笑了笑,垂低眼沉默。

伊万,这会儿大概跟娜塔莎在一起。

 

“哥哥你是自作自受!现在着急又有什么用?”娜塔莎拦住人往外冲的伊万,气恼地说。她大力掸着伊万肩上的雪:“已经打过电话,搜救队会立即展开搜查。”

伊万抿紧了唇线,面色像门外的天气一样阴沉,眼晴却含着笑。

冬妮娅在一旁说:“刚才我查过,今晚没有暴风雪。”

“是啊,您就别去了。”娜塔莎拽住伊万的围巾和前襟:“而且,上帝啊,伊利亚哥哥哪会迷路?他去年为了撰写政治论文,整个春天都在那片森林的木屋中渡过,估计熟悉到连它的每一条树杈怎么长的,都一清二楚!”伊万面无表情地一把推开了她,声音带足笑意:“所以,我才要马上去干掉他。”

“哥哥,哥……哥!”娜塔莎猛然冲伊万甩开自己的背影喊道,“是王耀故意离间你们,他在报复你让他失去了斯捷潘哥哥!”

冬妮娅看着听若无闻大步向前走去的伊万,软声指责妹妹:“娜塔,你这样火上浇油,很幼稚、很没品。”

“你呢?不过是嫉妒不管怎么努力,也插入不了我们中间吧?”娜塔莎毫不客气地瞪向冬妮娅。空气瞬间凝固。冬妮娅满脸通红地缄默了一会儿,柔声笑说:“你说的没错。可我在很久以前就明白了一件事:不属于我的玫瑰,无论放多少片阿莫西林,它还是会立刻枯萎。娜塔,最好的办法,还是把玫瑰种在它愿意呆的地方。每年开花一次,偶尔去看看它,心里想着它,这没有什么不好。”

娜塔莎圆瞪的发亮眼晴,慢慢地黯淡了下来。

门外的寒风卷起冰冻枝条上的新雪,粉雪一排一排地簌簌而落,十分壮观。漫天扬尘中,伊万孤骑而去的身影已经渐渐隐入雪色不见。

“我做不到。只有玫瑰完全属于我,我才能平息占有它的欲念。”娜塔莎紧咬牙关发泄似的轻声说。她低头去看手中那枚刚才拉扯时,从伊万的衣领上揪下来的纹章钮扣。“王耀有什么好?”

“或许,万尼亚深有体会。”冬妮娅耸了耸肩,走过去关上了沉重的雕花大门。关上了侵入的寒意,也关上了肃美动人的雪景。

 

糟糕的厄运,今天好像黏上了他们。

这头本该冬眠的凶猛巨熊,在他们进入这片森林后突然窜了出来,一巴掌就把原本便受了惊的马打翻在地,然后向落地的王耀扑了过来。

慌乱中,王耀摸到了猎枪。他镇定地去拉枪栓,谁知却一枪放空。

“没子弹!之前我打野兔时,已经是最后一颗。”伊利亚急喊,催促猎犬上前。猎犬猛地直扑上去,咬住了白熊的腿。

白熊的野性吃疼之下被完全激发。

它嗷嗷嗷地怪叫起来,扔下王耀,反身一巴掌扇来,猎犬被扇得飞起摔在了树后。另一只狂啸两声,退后几步,居然潜入灌木丛中不见了。

王耀转身便跑,跑出几步,白熊已经追上来。他只能啪嗒扔枪,双手撑住两膝,转身与它正面对峙。他打量着对手——它至少有250公斤,耳朵竖起,一脸憨呆,煞是勇猛。

“小心它扇人,它最喜欢咬人的脸!”伊利亚的小腿陷在雪中绕着圈子,正打算找准时机扑上来帮忙。王耀都不知道白熊是怎么扑飞过来的,他除了手脚并用地胡乱与它搏斗,拳头顶住它喜欢咬人的熊嘴下面,就只知道它正借助体重优势压在了自己的身上。冲力太大,他被狼狈地扑倒在雪地上,背后的积雪开始下塌,产生了松动。王耀借力抱住白熊,将它壮硕的身躯在翻滚中顺势压进了下陷的雪沟里。

背后的伊利亚扑过来搂住他的腋下。那块雪地崩然下陷个不停——原来它是空的,白熊被雪堆带着滚下了山头。

“它会再爬上来。”伊利亚放开他说,“我们一定是入侵了它的地盘,打扰到它冬眠了。”

“快走!”王耀点头,转身牵马。可受惊两次的马,腿部不停打颤,就是不肯跟他走。

“走,扔下它!”伊利亚当机立断。

王耀想再做一次努力。他抱住马脖子,轻柔地抚摸它的鬃毛。旁边脚下的树丛,却传来了白熊窸窸窣窣向上闷爬时,压断树枝和积雪的声响。

王耀急急地拽缰绳,伊利亚突然一皮靴狠踹向了马屁股。

原本就有点站立不稳的马,单膝跪地歪向雪地,头撞上了树木。它的身躯凑巧压在了刚爬上来的白熊身上。两个可怜的家伙,压在一起再次地滚下了山头。

王耀站在树下,只听到头顶枝上的积雪,不停地大块大块向下落,脚下一片雪崩声响。“——跑!”伊利亚扯过他的手腕,拽住王耀就跑。才跑出几米之远,失脚一滑,他们双双踩空,一头栽向了山下。

 

整个视野里的世界均在倒错旋转。

 

大约滚了足有五分钟之久,身体才受控停了下来。全身酸痛的王耀睁开眼晴。除了雪,还是雪。不过,旁边有条半透明的溪流,萦绕在头顶半空中的,还有一道随风摇摆着的蓝灰色浓烟。

 

“那是矿工厂。”身旁的伊利亚从雪堆里探出了脑袋。

“熊呢?”见他满脸是雪,眼镜也没了,王耀不由感到一阵好笑。

“山坡的另一边。跟我们踩空的方向不一样。”

王耀松了一口气:“先让我躺一会儿。”

“受伤了?”

“没。”

伊利亚自雪堆里起身,走到王耀的上方,居高临下地站着打量了他一会儿,说道:“没想到,你的反应倒算灵敏,力气也不小。”他抹着脸上的雪笑了笑,“可马算什么?还是这种受点惊就忘了走路的笨家伙!完全不值得你差点被白熊扇上一掌。”

“我只是在做随手可以做的事。”王耀不高兴地坐起来。“您难道认为,只要是弱者,就没有伸出援手的必要?”

“对极了。”伊利亚勾起唇角,视线里浮起暧昧的笑意。“弱肉强食。我敬畏自然,也尊崇自然法则。看一看,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?”

王耀这才发现,他手里还拎着之前去拽失足的马时,意外扯下来的一串猎物。

王耀闷声不说话了。

“你难道没看见,关键时刻,连最忠于主人的猎犬都弃主逃跑了?”

“是啊。我们给它们食物、驯养它们,关键时刻,它们必须选择牺牲,否则就不是一条称职感恩的好狗。”王耀伶俐地从雪中拨出双腿,自嘲地微微一笑,“这就是人类的残酷和双重标准。”

“可既然身为人类,我们就只能站在人类的立场上去考虑所有事情。”

“我不完全同意您的说法。”王耀温声反驳,“正因为我们是人类,所以才比动物更有良知,这是值得珍惜的底线。我救马,只是我还有余力去救,当时并未想太多。”这是本能,王耀想。滥用同情心、双重标准,至少比没有同情心更能让自己接受。

“我现在有点喜欢你了,王耀。”伊利亚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几秒,突然笑说。“我喜欢比我善良的人。”

“实在不好意思,伊利亚先生,我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善良男人。”王耀爽朗地笑了几声,黑眼晴似笑非笑地瞅着伊利亚:“这些猎物太重,你也拿几只?”

伊利亚笑而不语,走过来拎起几只垂死的鹧鸪和野兔,突然闭上了眼晴。“你抽烟?”

“不,只是偶尔。”王耀垂下眼睫。

“你身上有烟草的甜味。”伊利亚保持凑近的距离,嗓音柔软低沉:“可能是雪的清透,衬得这种味道特别的……”

“反正就是男人的烟臭味。”王耀笑着打断,自顾自地向雪坡下走去。

伊利亚垂眼笑笑,疾步追上了他。迷蒙的雪色中,他们漫无目的地聊着天,向烟囱高耸、升着长烟的矿区小镇缓步走去。

 

两人都没带钱,猎物倒是可以换钞票。

所以,他们找到了镇上唯一的一家小型收猎商店。

店主趁雪天也带着小伙子们上山狩猎未归,独剩下他十八岁的儿子,坐在店里劈劈啪啪地玩着电脑射击游戏。见王耀他们进来,小伙子极不情愿地起身瞅了一眼两人手中的猎物,随口报了一个数目。

王耀与伊利亚交换一个眼神。即便是不懂行情的他,也认为价格给得实在离谱。王耀忍不住说起价。小伙子的态度非常粗鲁。对他黑头发东亚人种的歧视,话里处处可见。王耀这会儿既冷又倦,不想再生事,可他感觉得出来,身边的伊利亚大概忍耐不住快要发作了。然而,伊利亚却说:“就按你的价格。”王耀正觉得诧异,伊利亚又指着橱具上摆放的政治人物石膏雕像说:“我还要它。”小伙子似乎犹豫了一下,但价格实在诱人,于是取下雕像爽快地交给了伊利亚。

王耀他们走出商店,经过河边时,伊利亚却把雕像直接投进了冰河。

“为什么扔了?”王耀一头雾水。他方才还在为伊利亚会喜欢这个做工粗糙的雕像,而感到奇怪。

“我不喜欢贪婪的人。”伊利亚笑说。“他的父亲我见过一面,知道店主视这尊雕像为生命。等他回来,一定会让他儿子好看。”

“你故意的。”

“什么?”

伊利亚看向王耀。

“这一带您非常熟悉,伊利亚先生。”

“噢,大概刚才从山头摔下来,让我又想起了一些东西。”

“一点也不好笑。”王耀冷淡地说,快步向小镇的中心走去。

“你和万尼亚各不相让,我只是顺水推舟邀请你来这个小镇。这里有家酒馆自酿的伏特加非常不错,我请你喝。”伊利亚追上来笑说,“当然,如果你不喜欢伏特加,他们还有白兰地。”

“我现在不想和您说话。而且,您拿什么请我?”王耀抖了抖手里的钞票,吹了吹口哨,扔下伊利亚走进了路旁的酒馆。

 

墙上的时针指向下午五点,天色却已经全黑。

“请给我一杯伏特加。” 王耀说,然后发现自己的手机不见了。腆着大肚子的老板,敲了敲旁边的提示板:“客人,我们这里是矿镇,许多矿工小伙子们下班后总爱来喝几杯,喝醉后钱没付,倒先打起了架。所以,规定是先付钱再拿酒。”

王耀拿出一张卢布递给老板。老板笑看着他身后的伊利亚。

伊利亚耸了耸肩,绕过王耀走到窗边坐下,脱掉手套扔在了桌上。柔暗的灯光下,三五个中年男人在旁桌豪饮,店里播放着Lube乐队的歌曲。

 

“为何手风琴演奏得如此美妙?

风儿的指尖掠过之处,树叶儿漫天飞舞,

而最后的一片啊,也飘落地上……

我的心一次又一次火热燃烧,

却总是得不到回响

白桦树叶掉落肩头,

像我一样,离开了生长的地方……”

 

伏特加上来后,王耀仰头,几口把它喝光。他眸子里带着笑意,将空杯重重地放到伊利亚面前,然后起身去换了些硬币,走到红色的电话机旁,给王澳打电话。

几分钟后,伊利亚见他满脸笑容的回来,对老板说:“再来几瓶伏特加,还有一大份佐酒的鱼子酱和小食。也请给这位先生一个酒杯。”

“中了彩票?”伊利亚笑道。

“打了九年官司,今天的终审结果,终于拿回了属于家人的东西。”王耀坐下来,将剩下的硬币推过去:“给伊万打个电话吧,他们或许已经报了警。”

“你为什么不打?”

“从去年十二月开始,他就不接我的电话了。”王耀垂下眼帘,“我也想知道问题出在哪里。”

伊利亚静看着他,想了想说:“万尼亚的自尊心很强。”

“恩,我知道。”

“我听闻他狂热地追求你,而你拒绝了他,因为斯捷潘。”

王耀抬眼:“这和斯捷潘没关系。”

老板将吃食与开好的伏特加送了上来,两人停止交谈。

伊利亚移开空杯,拿过一瓶伏特加,直接对着嘴巴灌了下去。不到一会儿,酒瓶就见了底。瞥见王耀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,伊利亚掏出手帕,面色略显不自然地解释说:“太渴了,我的嗓子在冒火。”

“大口喝酒,不高兴就揍人,不穿烫得没有丝毫褶皱的西装,也不戴眼镜?”王耀一针见血地笑着说。

伊利亚微微歪着头,哈哈笑了起来。

“我周围都是这种男人。”他冲王耀眨了眨眼晴,神情甚是性感,“所以,不管我的本性如何,我也要阻止自己成为这样的男人。”喝下一瓶酒的他,神情露出了少见的激昂。“我期待几年后的参政报纸这样写:代表布拉金斯基家族的伊利亚.布拉金斯基议员,以他的魄力、激情和对国家利益至上的爱国情怀,冷静成熟的专业能力赢得此次选举,证明我国新一代年轻人与日益壮大的中产阶级有了全新诉求。”他坦诚地笑着说:“我的选票在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手里,我个人和我的行为不能让他们失望。”

“所以,早起照镜子,镜面会映出布拉金斯基议员的两面:一个知性务实、彬彬有礼,另一个却斗志逼人,随时准备掀起世界性革命。”王耀调侃。

“你在嘲笑我的理想是做个职业政棍?”

“不,我钦佩有理想的人。您也不在乎别人的嘲笑。”

“我没有时间在乎。”伊利亚锋芒毕露地笃定点头。

“我要超越时代,生命注定只为俄罗斯燃烧,为它寻找再一次的复兴之路。”他率直地微笑注视王耀:“可我在乎你的嘲笑,你是个少见的有趣人。”

“我们认识才三天。”王耀低头,掏出外套口袋里的物品,一一清点,看还遗失了什么。伊利亚一边喝酒,一边静静地看着他清点。突然拿过王耀放在桌上的茶花烟,指着那一行中文字问:“写的是什么?”

王耀微微踌躇,换回本国语言念道:“与君初相识,犹如故人归。”

“看来,我要学中文了。”

“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诗。”王耀轻描淡写地说。他没有告诉伊利亚,这是买错了的女士烟。他从来不抽烟,这一盒只是例外,抽了足足一个月也没有抽完。

他想起了买这盒烟的那一天。

也就是,去赴斯捷潘约定的那天。

伊万的生日那天。

 

那天将至凌晨,濠镜开车送他回家,微笑着对他说:“大哥,元旦快乐!”然后驾车离去。王耀目送他的车子消失在巷口,才上楼拿钥匙打开了公寓门。

他在敞开的门口静静地站了一小会儿,突然疯了似的冲进屋内一阵翻找,终于找到了那只装有羊绒围巾的纸袋。

他将它往驾驶座上一扔,驱车赶往冰场附近。

伊万不会再等在那里,他心里再清楚不过,却还是抱着侥幸,认为有必要去一趟。

果然,俄罗斯餐厅已经打烊。整条不算繁华的街道,在这冬夜里显得特别的安静。

雪还在细细碎碎地下着。王耀将车子停在黑暗中,去24小时候营业的便利店里,买了打火机和香烟。便利店旁就是湖心公园。王耀双臂趴在公园的铁栅栏上,凝望远处泛着白光的冰面,点燃了香烟。

刚吸一口,他就开始咳嗽。

还是不习惯的辛辣,无论是香烟,还是伏特加。

这时,冰湖那边突然走来一个身影。

王耀目不转晴地盯着那道黑影,直到对方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灯光下,心里陡然亮堂了起来。王耀心头发热,一阵悸动,手抖着正准备掐灭香烟翻过墙去,一个少女从身后追上来,亲密地挽住伊万的胳膊,靠在了他的右肩窝。

断掉的热烟灰落到手背上时,王耀才感到了疼痛。他默然地按灭那支香烟,将它整根的揉碎,捏在了掌心。

视野里,那亲密的两人走得更近了。王耀无声息地退至柏树丛后,将自己彻底地藏在了黑暗中。他看着伊万轻松地爬上墙头,跳到了这边。

紧跟着,娜塔莎也爬了上来。伊万向她伸出了手。

娜塔莎轻轻一跃,跳入了伊万的怀中。

王耀看着他们以亲密的挽手姿势渐渐地走远。

路过便利店时,伊万进去买了烟花。娜塔沙拿着几根点燃的烟火,在雪地里倚着伊万似乎笑了。最后,他们亲昵地消失在了路口。

王耀阖了一会儿眼,从积雪里拔出脚,慢慢弯下腰来搂住胃。再站起身时,又揉了好半天僵冷的小腿,才离开那里。

第二天,他就病了。是重感冒。

 

触到伊利亚探究的目光,王耀才意识到自己的走神。他尽量自然地避开视线,换了话题:“你们四季都打猎?”

“就算自己的庄园,也要尊崇自然法则。狩猎只有这个季节才可以。当然,偶尔秋天,也会上山打打松鸡。”伊利亚回答。他垂眼放下香烟,笑了笑:“在本国,有很多姑娘喜欢你吧?”

王耀一阵哑然,随即忍不住笑出声音:“不,本国的姑娘们大多非常现实,喜欢戏谑地称我为一米六九的王医生。”

“我认为你很有魅力。”

王耀尴尬地垂下了眼晴。他无法想象一个二十多岁的成熟青年,还像孩子一样执着于抢糖果的游戏。糖果不好吃,也会想象成很好吃吧。他慢慢地抿了一口酒,诚恳地说:“谢谢,可我只是个普通的男人。并不想成为只为获得兄弟间优越感,用来炫耀的战利品工具。”

“我是认真的,也许我们可以……”

王耀举杯打断他:“我认为,你还是先打个电话给伊万如何?”

“好,你赢了。”伊利亚接过酒杯,仰头一饮而尽,笑着将空杯放在王耀面前。

他拎着一瓶伏特加离开桌子去打电话,直接拨了伊万的手机。

铃声响了很久伊万才接。伊利亚劈头就说:“我们很安全。今晚,我和王耀就不回去了。我会和他上床,弟弟。”

他满足地切断电话,一边等它响起来,再按掉它挂掉,一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着伏特加。不远处,初霁的雪夜天空居然升起一轮满月,映照出那个小个子的中国男人,坐在窗边自斟自饮的沉着身影。

王耀是东亚南方人的喝法,小口小口地啜饮,不像喝酒,倒像品茶。这会儿,他似乎想起了什么,伊利亚见他注视着外面昏黄灯影渲染出的温暖街景,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下微微地笑了。酒瓶里的液体失手撒在伊利亚手背的皮肤上,一片凉意,与他滚烫的心形成反差。伊利亚发现,自己的视线已经难以从王耀的身上移开。

Lube略显沧桑的粗犷嗓音在他耳边吟唱着硬汉的温柔——《你带走了我的河流》。

 

 “夜是如此的漆黑,

河水是如此迅猛的奔流,

天上的月亮啊,

她是如此孤寂,

而永恒的等待着我。

在那微弱的星光之外,

他离我仍是那么的遥远啊,

请你说明我吧,

好风送我去甜蜜的幽会……”

 

伊万锲而不舍的电话不再重新打来,这令伊利亚更加情绪高涨。他将手里的最后两枚硬币抛起来,又抓住,碰撞得叮叮作响,回到王耀的身边坐下。

“万尼亚说,祝我们今晚过的愉快。”

“这不像他会说的话。”王耀笑问:“他什么时候来接我们?”

“大概明天?我们只需要等待。”伊利亚取过最后一瓶伏特加,准备为王耀再次倒满酒杯。王耀伸手挡住杯口:“我不要了。”他感觉头有点晕。

“打赢了官司理应庆祝,放纵一下又何妨?”伊利亚笑着激道,避开他的手:“或者,你还在想着万尼亚,所以无心伏特加?”

“是。我想着他什么时候来接我们,我的脚底都快淌出水来了。”王耀没好声气地说,接过酒杯仰头喝去一半。今晚,他是高兴的。总觉得肩上扛了很多年的担子突然卸下一大半。弟弟妹妹以后都不必再为金钱去折腰,有足够的自由和资本去追求想要的人生。清明祭祖,他终于可以告慰父母亡灵。

伊利亚看着王耀因为酒精而愈加发黑发亮的眼晴,还有撕去惯有克制和自我保护,而显得具有攻击力的表情,某种不顾尊严的冲动在他的内心膨胀。

“如果先于万尼亚遇到我,会喜欢我吗?”伊利亚冷不丁地问。

“会。”喝得微醺的王耀抬眼,坦率地直视他说:“可不会爱。”

斯捷潘事件之后,王耀产生了逃避危险的本能。伊利亚就很危险,王耀能嗅到他斯文的外表下,近似疯狂的激情与掌控欲。被他爱的人大概会窒息。察觉出伊利亚表情的僵硬,王耀又隐晦地补充:“某些个性强硬的地方,我们太过相似。”

“我也是哦。会喜欢你,但不会爱你。”伊利亚像报复他似的悠然地笑着说:“如果爱上你,该怎么在禁止同性恋的国家,携带恋人出席政治晚宴?我得杜绝这种头疼。”

伊利亚这种追求人的方式让人很难去信任他。可今晚,王耀认为自己是触到了他内心某一处的真实。他身上笼罩着玩世不恭的气氛,但王耀明白他对某些事的认真。这种认真可以让他孤身一人走下去,他身上有这股力量。他习惯性地进攻、躲闪与试探,似真似假的话语,每一句都为自己也为对方留好了退路。

这会是一个值得称赞的人生对手。王耀甚至能从他文雅的笑容下,看见无处不在的家族荣耀、血性浪漫与暴戾热情。这是个出色的男人。不动心那是假的,可也只是动心而已。这就像翻完一本好书,内容使人激荡,可也就仅此而已。王耀不愿深入也不想探究。时机不对,一切都不对。他二十九岁的生命布满曲折,需要更清澄的东西来填满缺陷。这么多年,他走在黑暗中探寻可以交汇的光线,那个发出声音的人,勾住他手指的人,靠近的人,有双柔软的眼。就是他——本能亮灯预警。

 

伊利亚进退得宜,像未曾说过任何暧昧的话一样,转而聊到契诃夫的话剧《樱桃园》与亚洲股票趋势上去了。两人相谈甚欢。

到最后酒钱都不够了,伊利亚拿他的皮手套和帽子又去换回几瓶酒。

王耀已经完全醉了。异国它乡的夜晚,陌生的矿区小镇,他就这么醉了。脚下冷热交替,身上暖烘烘地发热,醉眼朦胧的他一次次把微笑的伊利亚看成了伊万。

那个对他阴晴不定,充满谜团的伊万。

 

矿工们下班了,像前来砸场的恶霸一样冲进酒馆,叫嚣着快换音乐,换个够劲儿的。嘈杂的夜店电子音乐与酒瓶碎裂的声音响彻整条雪街。

“看来,今晚只能找个旅馆……”伊利亚半搂半扶地搀着王耀站在路灯下面。

王耀弯腰,想吐又吐不出。伊利亚比他高出足有一头,有耐心地轻抚他的后背,低声问他要不要紧。王耀摇摇头,仰起脸刚想说话,伊利亚低头就吻了过来。此刻,大脑迟钝的王耀唯一想到的是:我如果吐了怎么办?

然后,伊万有力的拳头就擦过他的右脸揍了过来。王耀迷茫地看着挨了一拳的伊利亚,挥拳便回揍向了他们身后的伊万。

他被两兄弟扔在了寒风里。两兄弟互不相让的你一拳、我一拳,像格斗中的熊一样滚在了雪地上。周围战斗民族的人们似乎对这种程度的斗殴,早已司空见惯,各自喝酒的喝酒、走路的走路,连围观都似乎没有兴致,这令本来就有些迷糊的王耀更加迷糊起来,一时还以为自己只是身在梦中。

两个伊万在梦里面打架,该怎么办呢?

他像三岁的小孩一样烦恼起来。

就在这时,其中一个伊万拔出手枪,“砰”地放了一枪。

周围陡然安静了,所有人都看向这边。

王耀冲上前去嚷道:“万尼亚!我是因为你才来俄罗斯,现在脚冷……结成了冰……走不动……怎么办?”持枪的伊万眯起眼晴凝视着醉得神情迷离的王耀,原本紧抿着的嘴唇线条有了放松的痕迹。再动,我一定开枪。

他微笑地瞥了一眼,以同样没有温度的笑容与他对峙的伊利亚,以眼神警告道。

下一秒,伊万走向站立不稳的王耀,抚摸他的头发,环住腰,像扛巨大的花束一样,将挣扎的王耀扛在了肩头。

王耀只觉得天昏地眩,胃被磕得他不停地想吐。耳膜鼓动,四周响起了莽汉们的起哄和莫名其妙的掌声。他迷迷糊糊地想:怎么,就过新年了?我又喝多了,今年还没放鞭炮呢。“港……”谁这么欠揍!把手放在了不应该放的地方……

伊万不理王耀迷蒙的反抗。他大步大步地走着,将手指放在嘴边。

一声嘹亮的口哨声过后,他的爱马从街那头跑了过来。

伊万将王耀放在马上,转瞬自己也矫健地跃上马背,像凯旋的勇士一样将珍爱之人拥在胸前,扬长而去。经过伊利亚的面前时,他扔下一件事物。

“哥哥,谢谢你今晚陪他,这是报酬。”

至始至终都维持着斯文笑容的伊利亚,精准地接住那个装满钱的皮夹,才看一眼,就大声吼道:“去你的!万尼亚——你这个小混蛋!”

伊万冷着脸没有回头。马儿带着他和王耀穿梭在雪夜的长街。

他们越过人群、灯光、房屋,扎进了月光下的森林。

厉风鼓动他们的衣襟,银色星星伴他们前行。



TBC


歌曲的引用部分我就不标示了,都是由网络搜索来的词。柳拜乐队的歌,真的很适合这篇的情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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