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蓝 02

※※※


  大雨自黑暗的天宇坠落,如一条条白链滚动般在窗外显形。王港沉默地看向兄长,旅店的百叶窗未关严,这飞溅在王耀身后的异国的雨,看在此刻他的眼中却是红色的。


  烛火闷郁,跳跃摇曳,光线勾勒出王耀换衣的身影。他换衣的手很稳。围屏上搭着刚换下的常服,裾尾滴水,颜色被浸得一半是烟污,一半是血红。常侍王夏蹲在腿边,正给他换锦靴。王耀平日极少让侍从做换靴的事,今晚却双眼紧闭,任由王夏的一双手在他脚下动作。


  “追到河边,三名匪徒连人带马,全跳了下去。”王港窥了一眼兄长的神色。“有两位中了飞刀,河水汹涌,必死无疑。”烛火扑闪,王耀的面孔隐在幽幽暗暗的光影中,表情看不分明。“都蒙面。看身手是东斯拉夫人,不是华夏的暗杀者。”王港涩声说。他脸上向来只有一种表情,那就是木然,可遭此变故眉心多少也露出一丝悲惶的痛色。


  “是公国死士。只怕,华夏国有变。”王耀自烛光中露出脸。


  华夏国国内的变幻虽与他们息息相关,可王港现在哪有心思去管其它。他整颗心都悬在兄长的身上,见王耀虽气色不佳,至少不再像之前那般心神散涣,不禁暗自放下半颗心来。


  这时,兄长脚边的王夏突然抖着背脊,发出了呜呜的抽泣声。


  “你哭什么?”王港冷喝。王夏露出惊惶颜色,立即将头俯在地上:“大、大家都被活活烧死了,殿下还在这换衣。衣衫、玉玺、长枪,小叶子知道都是殿下的宝贝,连命都顾不上了,还挣扎着从天梯给殿下扔出来,殿下……殿下却……”


  “你懂什么?”仿佛困兽被戳中伤口痛处,王港按住腰刀的手不停地颤抖,力道大得虎口都发了青。他们原本正赶往王宫,王耀半途却吩咐入店更衣。王港明白哥哥的意思:无论何时,国体不可失。确实这看似迂腐冷血,可如果一身狼狈和血污地踏进王宫,华夏国更会沦为这些莫斯科大公国贵族们茶余饭后的笑柄。


  王耀原本闭目静默地站着,王港似乎气得随时又打算拔刀,他忙向弟弟摇了摇头,弯下腰去扶全身抖糠似仍在呜咽着的王夏:“我知道你难过,王默和你一起长大,形如兄弟。放心,我定找到凶手。”王耀的声音和缓镇定,颇有抚慰人心的作用,王夏听了却依旧吱吱呜呜地哭着,突然仰头倏地喊了出来:“找到凶手殿下又能怎么着?殿下现在就是砧板上的肉,只能任人宰割!左右不过因为您的父亲是废帝,您是一个没能登上皇位的储君!”他移动双膝避开王耀搀扶的手,向后跪远了一些,声音里带了恨意:“我和小叶子自打小就全心全意地侍奉殿下,一心感念殿下给我们饭吃,给我们安全感,让我俩在乱世中活了下来,我们才愿意千辛万苦跟着您,来到这蛮荒的破地儿。我们从没打算离开您,可……小叶子和大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我面前,我受不了!我受不了!我要活着!”


  叛徒!王港不敢去看王耀的脸色。他一时怒极,声音反倒变得低冷:“你想怎么样?”


  “恕小夏子——”王夏猛地将头磕在地上,“不能再伺奉两位殿下!”他这一声高喊,连同刚才那番话都声量太大,引得外面公共休息室里卷纸烟喝咖啡的其他东斯拉夫人旅客,都听得一清二楚。旅客们三三两两凑近,虽没跑到门外探头探脑,也支起耳朵,低声议论起他们的身份。


  王夏这摆明要让所有人知道,他是跟他们兄弟脱离了关系的。王港手臂青筋暴突,抖着唇去看兄长。王耀长睫微垂,一言不发,过了半响才抬眼,神色漠然地俯看着拜倒在自己脚下的往日侍从。


  王港嘴角浮起一抹凌厉的笑意。这个叛徒,连带死去的大家,是同哥哥喝过酒,是同哥哥宣过誓的,是与他们兄弟在华夏割指盟誓,约定有朝一日一同回去的,现如今……


  寒光一闪,王港的短刀架在了王夏的后颈。


  “港!”王耀握住了王港持刀的手臂。兄弟二人目光交会,清晰感应到兄长心情的王港恨不能立即砍了王夏,无奈王耀的目光不容置喙。


  王港僵持片刻,终究软下阵来。他将王夏向地上重重一推,气鼓鼓地收刀入鞘,别过脸去,抱臂站到了一边。


  “起来,你走吧,现在就走。”王耀说。


  王夏停止了抽噎,仰起头。

  

  形影单薄的少年君王逆光而立,俯看他的眼晴清明如昨,只是分外明亮的琥珀色眸曈却深不见底,似蕴含太多情绪又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。


  “我……我……”王夏瘪了瘪嘴,想说什么终究低伏眼晴,把话咽回了肚里。他擦了把眼泪,规规矩矩地磕头向王耀行了两个大礼。


  “拿去,身边只有这个,大概能换些钱。这里不比华夏国,凡事自己小心。”


  王夏看着王耀递过的龙纹玉佩,愣怔怔地不接。王港在一旁见他那副模样,心火早已按捺不住:“还不走,想让我的刀尝你的血?出去胆敢多说半字,我杀了你!”


  王夏低头,应了一声:“小夏子不敢。”他站起身也不看王耀,只冲玉佩摇头:“殿下自己留着吧,小夏子承受不起。这以后,咱们路归路桥归桥,再无关系。”说完向王耀勉强作了一个揖,大步走过去拉开门,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外。


  王港飞速关上门,回头赌气地看着哥哥:“放走这种小人,后患无穷。”


  “蝼蚁尚且贪生,由得他去。机密事,他知道的也不多。”王耀拿过靠墙而立的红缨蟠龙银枪,目光落在寒亮的枪锋上,声音低了下去:“他说的没错,是我无能。”


  “短短两个月时间,耀君已经游说好几位不同政见的公国贵戚,站到我们这边。如果这也是无能,臣弟又该怎如何自处?”王港低声提醒。他心里清楚,今天遭遇的打击之大,是完全可能动摇王耀的信心,将他们推向穷途末路。难过暂且不提,身处异国,又是这样的身份,想办成事,没有亲信的助力,根本举步维艰。


  “欲控制其人,必先断其臂。”王耀掏出明黄的绸巾,轻拭银枪的刃锋,“说到底是我不够谨慎,闹出的动静太大,有人起了警觉。”


  王港瞬间抿紧了唇,硬吞下喉头的梗塞。“手段如此残忍,臣弟能想到的,只有……彼……”


  “没有证据的事,罔加揣测无益。”王耀打断弟弟,“早明白牺牲就近在眼前,只是,王夏说的没错,牺牲来得太不明不白,太猝不及防。”他平稳的语调里听不出一丝的情绪:“我们该走了。”


  “列宾正设宴接待西国来的使臣。”


  “无论列宾陛下在做什么,要不要见我们,最坏的结果,”王耀提枪往地上一顿,转身,目光清亮地看着弟弟,“闯进去。”


  “得令!”王港躬身半跪了下去。


  “不能伤人,忍。”


  王港咬了咬牙,勉强答应:“明白!”


  ※※※


  一个时辰后,王耀与为他撑伞的王港一起出现在宫殿外。此时的雨势更为密骤,天地间聚集起千万条白线溅在石板地面,水雾盘桓,形成濛濛然的迷离之相。


  布拉金斯基大公和二儿子伊利亚上尉从王宫的内庭缓步走出,正好目睹了兄弟俩闯宫的这一幕。


  “长官吩咐,今晚除非皇帝陛下急召,否则任何人不得入内。”卫兵长毫不客气地说:“再敢向前一步,不要怪我奉送你们几个血窟窿!”


  “华夏国殿下,有急事必须面见列宾陛下,请通传!”王港面瘫着脸重复。


  “无论你们什么来头,职位有多高,不见就是不见!再不走,吃我一拳!”卫兵长轻蔑地昂起下巴,猛地上前一步想逼退王港。见几乎贴面站立,兄弟俩仍是巍然不动,他毛茸茸的大手握拳便向王港脸上击来。


  眼看拳头就要打扁王港的脸,卫兵长眼前一花,王港的身影从头上飞闪掠过,他的拳头已经落空,人被自己使出的力量拽着向前跑,踉跄了好几步才没有摔倒。回头再看王港,仍站在原地仿佛从没有移过步,手里的雨伞也依旧稳稳地撑在王耀的头顶,兄弟俩脸上都没有任何的表情。“我们无心伤人,请通传!”


  “他们会巫术,一起上!”卫兵长气急败坏地扬剑一声令下,七八个卫兵一哄而上,抡剑向兄弟二人瞬间攻了过来。


  布拉金斯基父子站在橡树下,离他们足有六七米之远,可打斗中溅起的水花,射到脸上竟也是生生作痛。见王港被围攻,一直沉默着的王耀挑起了蟠龙银枪,出枪迎上了攻击王港的卫兵。布拉金斯基大公从未见过这种东方武器,一时被吸引住,不禁驻足观看起来,竟忘了原是想命人前去喝止。


  王耀横枪一扫,为王港挡过一剑,攻上来的卫兵一时倒近身不得,转眼间,两个卫兵已被他趁势扫翻在地。王耀人虽瘦小,以长枪格住众人的力道,却借力使力像铁钳一样沉重,连以勇猛著称的卫兵长顷刻间也挣脱不了。王港这边更是配合默契,右手出刀既快又稳,左手尚有余力举伞为哥哥遮雨。他不时借助哥哥长枪的掩护,飞跃穿梭在众卫兵的中间。大公的目光游移在兄弟二人身上,还没能来得及看清王港怎么挥刀,几位卫兵的白腰带便被纷纷斩落在地。


  大公原本就心情欠佳,这会儿见本国的王宫卫兵这么滑稽不中用,只顾丢了兵器去提裤子,脸庞便渐渐地笼上了一层愠色。一旁提灯的内庭长察言观色,领着身后的一队卫兵就要冲上去帮忙。一直冷眼旁观的伊利亚•布拉金斯基上尉却突然伸手一拦,阻止了他们。


  “他就是王耀?”大公问儿子。伊利亚上尉将目光从战局中以一敌五的黑发少年的身上收回,身体瞬间站得笔直,点头:“是的,父亲。”


  “连陛下都赞誉有加的帝国王子,竟也这么莽撞,”大公的声音威严,语气难掩失望:“我瞧他还不如彼德。”


  “以往不是这样,或许出了大事。”伊利亚上尉答道。他的一双大眼晴藏在军帽的帽檐阴影下,身形较一般公国卫兵还要高大,穿着黑色的军用长斗篷。站姿即便在雨中也仍像白桦树一样挺拔,给人以冷硬的第一观感。


  “或许?你是军人,说话该用肯定句。难道还有比你侄弟彼德的死,更大的大事?”大公训斥道。伊利亚上尉正要回答,大公微微睁大眼晴,叹息地看着儿子,语气软了下去:“你哥哥今晚若能赶回,为陛下分忧倒也好,若不能,王都可就……望上帝保佑。”他在胸前虔诚地画了一个十字架,伸手攥住儿子的一只手臂,神情悲伤中带着肃穆,“你祖母年迈,身体不好,陛下原本就有旧疾……这种时候……”


  雨幕中的大公金发颤颤,欲言又止,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年迈的疲累与悲戚感中。伊利亚上尉终于有所动容,垂低帽檐说:“斯捷潘已经在从外省赶回王都的路上。陛下喜欢斯捷潘,一定愿意听他说话,祖母那边有万尼亚陪着,”他安慰父亲:“您不必太过悲伤。”


  “悲伤总是免不了。”大公拍了拍儿子的手,语焉不详地说。他看了一眼仍与卫兵缠斗在一起的王耀兄弟,目光重回到二儿子的脸上。微弱灯火的照耀下,伊利亚上尉神情冷淡,令大公措词节制起来:“你奉命去边境接殿下来王都,相处也就短短一个多月。”


  “我与王子殿下甚为投缘。”伊利亚上尉回答父亲时的口吻仍是军人的冷硬作派。大公迟疑了一会儿,将手从二儿子的臂上收回:“那你留下来看着办,别让他们在那儿像群农夫一样,有失身份。”说完,他再也不看儿子一眼,领着几位侍从绕开王耀他们,自庭外的另一边向四轮轿式马车走去。


  伊利亚上尉目送父亲离开,心里想:斯捷潘要回来了。他回头吩咐侍从:“你们也回去。马骑走,马车留下。”侍从知道家里的三位少爷,除了斯捷潘喜欢有人跟随,其他两位向来喜欢独来独往,便递过雨伞躬身退下,追在大公身后跑远了。


  “你们也回自己值班的岗位去,我来处理。”伊利亚上尉下令,语气不容反对。


  “是的,上尉大人!”内庭长没有丝毫的犹豫,站得笔直地率领卫兵行礼,挥手领着他们退回了内庭榆树的掩映中。


  伊利亚上尉帽檐遮盖下的目光这才重新回到战局中。


  地上全是捡腰带的卫兵,只剩卫兵长还跟王耀在你一枪我一剑地缠斗着,几名在外庭巡逻闻声赶来增援的卫兵缠住了王港。


  卫兵长明显落了下风。王耀一枪挑过来,卫兵长被枪风扫到,狼狈地崴了一下。等他刚站稳,紧接着,王耀又一枪刺来。卫兵长连忙举剑抵挡,王耀似乎无意伤他,只是步步紧逼。凌厉的枪风旋过来逼得卫兵长一直后退,眼看内庭门就要失守。


  红缨多次绕身而过,待卫长这才明白了王耀确实不会伤他。他挺胸迎着枪口,不管不顾地举剑砍向了王耀。


  王耀面无表情地旋身避开,挽枪挟着雨水一挑。


  枪风带雨溅在握剑的手腕上,竟比被剑砍了还疼。卫兵长好容易勉力拿住的剑“啪嗒”被挑落在了地上。王耀虚晃一枪,往前继续逼近,卫兵长歪身跌坐在水洼里,随枪左右打滚,惊险环生。


  “让开!”


  “别做梦了啊,死也不让开,你刺我啊,刺我啊!”卫兵长索性扑过去耍起无赖,抱住了王耀的腿:“让你刺,刺啊!姑娘!”


  王耀拔枪就刺。


  银光凌空而来,枪尖眼看就要刺进卫兵长的咽喉。卫兵长吓得闭上了眼晴,却没有感到痛苦,“放手!”只听见刺他的王耀冷声道。卫兵长睁开眼,枪杆被一双戴咖啡色手套的手一把给抓住了。


  “伊利亚•布拉金斯基上尉,请您把她抓起来!”卫兵长喜出望外,义愤填膺地喊:“这两个外邦人会巫术,想闯进去刺杀陛下!特别是这位姑娘,她竟敢冒充华夏国王子!王子是男人呀,她竟然也敢冒充,这年头怪事儿可真多呀。”


  王耀没有理他,抬眼:“放手。”伊利亚上尉没有说话,也没有放手,突然飞起一脚踹在偷偷摸摸举剑砍向王耀的卫兵的正胸口,沉声下令:“集体退下!”


  见伊利亚上尉逼视众卫兵无暇分心,王耀毫不领情地旋枪一弹,震得伊利亚上尉只得松手。


  王耀趁机反手一枪,直刺过来。


  伊利亚上尉别头避开,疾步后退。王耀再刺,伊利亚上尉再避。逼至台阶时,王耀纵身一跃,伊利亚上尉头一歪,银枪险险擦过耳际,越过他的右肩,虎虎生威地刺进了他们身后的橡树。


  枪杆陷入树中,红缨微微颤动。王耀用力去拨,枪杆再一次被伊利亚上尉攥住,他看着王耀轻问: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橡树枝叶密集,叶子不停滴着水。灯影子下,王耀的面孔凛然滟滟,有一种决绝的残酷与秀美。从边境到王都,两人曾日日相对,相处一月有余,伊利亚上尉还是第一次在王耀脸上看到这种表情。


  “我要见列宾陛下,立刻。”王耀拔枪。伊利亚上尉再次压制住他的力量。


  “要么帮我,要么走开。拦我,枪不认人。”王耀低垂着眼。两人针锋相对地贴得太近,若不是身高差距,早已经面部相贴,呼吸交融。


  伊利亚上尉握紧手里的枪杆,毫不相让:“彼德死了。”


  王耀神色遽变,唰地抬眼看向他。伊利亚上尉的神情不像说笑。王耀旋即恢复了常色,垂下眼睑:“我很遗憾,但是……”他放低声音,退后一步,好像累了似的突然什么也不说了。伊利亚上尉沉默地瞧着他带了一丝薄红的眼尾,轻微打着颤的嘴唇。


  “但是什么?”伊利亚上尉伸出手掌,顺着枪杆搭上王耀的手背覆盖握住。


  王耀蓦地挣开伊利亚上尉:“但是——”他的声音尖厉之后,突然又恢复了原有语调,淡淡地阵述着:“跟着我来贵国的属下,全部被烧死了。就在今天傍晚,陛下赐予我的庄园遭遇一场火灾,连暴雨都浇不灭的无妄大火。除了我与弟弟,一百零六条人命,他们全部被贵国的大火活活给烧死了。”


  伊利亚上尉帽檐下的脸庞露出了惊讶的表情。他一眼不眨地看着王耀。王耀眼中似有湿意浮动,但等上尉再仔细去瞧,那湿意又仿佛从未浮现,剩下的只有坚定与清冷。


  “除了周围的民众自发救火,贵国没有任何机构前来救援。据第一个赶到的村民说,从没见过那么大的火,屋内的人就像喝醉一样走不动路。”王耀原本明朗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,语气却越说越是平和:“而在回庄园的路上,我的马车也遭遇了贵国死士的伏击。”


  “这是阴谋,是有人渎职,也是公国的耻辱。”伊利亚上尉微微低头。他握住王耀躲闪的手去夺缨枪,王耀僵持着不给。“想见叔叔,就跟我走。”伊利亚上尉说。

  王耀瞬间松手。

  伊利亚上尉将缨枪扔给撂倒众卫兵后疾疾向他们逼近的王港:“你就在这儿等你哥哥。”

  王港冷着脸不理他,扭头去看王耀,得到哥哥示意才十分不情愿地持枪,抿紧嘴退到了檐下。卫兵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,而他却一直盯着走远的伊利亚上尉和王耀的背影。


  ※※※


  列宾大帝的寝殿外灯火辉煌,上百支蜡烛悬挂在王耀的头顶。王耀足踏脚下的大红地毯,背手站在窗边眺望雨中的花园。可只要细心发现,就会觉察出他的瞳孔呈虚空状,根本什么也没有在看。


  等了半盏茶的时间,伊利亚上尉从寝殿内走了出来。


  “陛下愿意见你。”伊利亚上尉说。王耀面无表情地点头致谢,抬脚就往里走。伊利亚上尉身形一晃,拦住了他。

  

  王耀掀开眼皮,冷瞪着他。


  “如果你见叔叔是想进去向他寻师问罪,我想现在并不是时候。我带你来见他,是因为叔叔刚痛失太子,你的悲痛或许可以平衡他的情绪。”伊利亚上尉轻声说:“他向来愿意见你,听你说华夏国的见闻。”


  “谢谢提醒,但今晚,陛下大概也不愿听我说见闻。”王耀绕开他,在近卫的陪同下进入了寝殿。

   伊利亚上尉垂眼看着刚才王耀等待时站立的位置——那块被沾上水滴的地毯。他踱步过去也站在了那里,嘴角微不可见地轻轻一笑。


  富异国宗教建筑风格的寝殿,圆柱高耸壮丽,装潢富丽堂皇,可由于熄灭了近一半的大蜡烛,雷声轰隆的背景下,孤身一人站在会客室的中央,看着掠过墙壁、家具的闪电影子,普通人难免会感到心悸。


  近卫早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。王耀的夜间视力很好,可也搜索了一圈,才在大窗前的摇椅上发现了列宾的身影。“过来,孩子。”一夜之间苍老不少的声音唤道。


  王耀向前迈步,走到列宾的身前。


  “陛下。”


  “蹲下来,孩子,你挡着闪电和雷声了。”


  王耀迟疑片刻,顺从地单膝半跪在了地毯上。


  “很好,很好,你是个聪明孩子,比我的彼德还要聪明。”列宾晃动着摇椅,像梦游似的喃喃自语着:“我知道你很难过,孩子,我也很难过。来,把手给我。”


  王耀没有犹豫,将右手交到列宾的掌心里。列宾的手比王耀的还要凉,虽然贵为皇帝却因为凡事喜欢亲历亲为连劳作也不例外,而磨砺得过于的粗糙。这令王耀不禁想起了远在华夏国被囚禁的父亲。


  “孩子,孩子。”列宾紧紧握住他的手,力气大得王耀都感觉到了疼。可王耀喜欢这种疼痛。只有在这种疼痛中,今晚虚浮的他才能找回一点身体的真实感受。


  “你说,一个健康的年轻人怎么能说死就死呢?我不过用权杖敲了几下他的头,就像他小时候顽皮时一样。你看彼德这个坏孩子,从来就不听我的话,可我只有他一个儿子啊。冬妮娅性情软弱,我的帝国要交给谁来继承?”王耀未曾想到,列宾会突然向他这个外来之宾吐露心声,一时也只能沉默。


  闪电扫过镶有彩色玻璃的窗户,映在他们身上狂乱不定。王耀抬眼,一行泪顺着列宾硬朗的眼角滴落了下来。

  王耀垂下眼睑:“陛下,您正值盛年,还可以生育。”


  “生育?哈哈哈,不行了。”列宾摇头,大手一挥。“我和皇后都老了。五十岁在公国不是盛年,我的殿下。”垂眼瞥见闪电中面色发白的王耀,他似乎才找回了几丝清明,问:“跟着你的人,都死了么?”


  “是,都死了。”王耀抬眼。


  “那你为什么不哭,你不难过吗?”


  “陛下要节哀,我也理应节哀。我相信陛下悲痛过后,定会彻查此事。毕竟,此事有伤公国的国威。”王耀轻轻俯首。


  “好好好,你果然是个聪明孩子。如果我的彼德,也能像你这么聪明……”


  “陛下与皇父情谊深厚,皇父的儿子,就是陛下的儿子。”


  “孩子……”列宾松开王耀的手,长叹一口气,闭上了眼晴。“我与你帝父一个马背上作过战,那时候的我与他同为各自国内不被看好的王子。米珈国一战我们配合默契,不仅将敌人赶出两国的土地,还因此奠定了各自在国内的地位与名望。可那场战役的艰辛程度,只有携手互为援引的我与他最清楚。就冲着这份交情,我也理应帮他。现在不是我不愿意出兵,而是华夏与公国向来地缘遥远,中间隔着一大片冻土,除了与米珈国一战,再无任何国与国的正式结谊。虽然,我也时刻担心着你的帝父,可现在我国的沿海边境线正处于战争中,再贸然卷入华夏国的内战,贵族们不答应,参政院也不答应。”


  “王耀明白,陛下不必为难。陛下能庇护我在公国免于被害,王耀内心十分感激。”


  列宾用丝巾擦了擦眼晴,拿起权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。“起来吧,坐。”等王耀刚刚坐定,他又闭上了眼晴说:“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,就留在公国不好吗,冬妮娅不合你的心意?”


  “是不是有华夏国的消息了?……”王耀话未说完,寝殿厚重的雕花门突然被从外推开了,一道高大的人影未经通传便闯了进来。“叔叔!您还好吗?”


  王耀第一眼望过去,还以为伊利亚上尉闯了进来。等身影到了面前,才发现对方穿着一身黑色的夜间礼服,并不是伊利亚上尉。再仔细一看,来人长相虽然与伊利亚上尉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,仪态却少了伊利亚上尉标志性的威严,多了一丝英气的优雅。


  “斯捷潘?!”列宾立即转过摇椅,向来人摊开双手。

  斯捷潘•布拉金斯基子爵上前激动地抱住皇帝。叔侄俩拥抱了半刻,再互相吻了吻面颊才分开。


  子爵的目光落在了王耀这边:“这位就是……”


  “华夏国王耀见过子爵,您好。”王耀站起微微欠身。


  斯捷潘•布拉金斯基子爵脱下礼帽:“您好,见到您很高兴,殿下。”


  他们的眼神刚碰触在一起,便都礼貌地移开了。此等情形下,两人都深知过多的寒暄会使列宾心烦。见到子爵之后,列宾大帝的神情顿时正常不少。子爵自作主张地张罗着让近卫把灯全点上,列宾也没有阻止。闷滞的空气顿时流动起来,室内似乎也有了活气。王耀见状便识趣地告退。


  “斯捷潘,去,把你弟弟伊利亚叫进来。他不像你,不喜欢在我跟前呆着,可我现在有事找他。”王耀见列宾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王者之气,但和斯捷潘子爵说话时,他的口吻显得比平时更为和蔼可亲。


  “请您等一会儿,我马上去。”斯捷潘行了个礼,大步走了出去。不一会儿就领着伊利亚上尉进来了。


  “叔叔,您找我?”寡言的伊利亚上尉笔挺地站在哥哥旁边。或许是衣着和表情的关系,他显得比哥哥倒还要沉稳。


  列宾点头,拿起权杖指了指王耀:“殿下的庄园被烧,以后就先住在大公府。告诉你父亲,要多加照应。”


  王耀心里虽不情愿,面上却也没有露出分毫,连忙道谢。


  “好的。”两兄弟也齐声应道。伊利亚上尉依旧帽檐遮眼,斯捷潘子爵的眼色却飞过来瞅了瞅王耀。王耀垂着眼睑,只当看不到。


  “庄园和遇伏的事,必须查清楚。”列宾沉吟着,目光在三个年轻人脸上看来看去,一时似乎忘了丧子之痛。

  过了一会儿,他下令:“伊利亚,葬礼过后就由你来查。”

  伊利亚上尉沉声领命。


  斯捷潘子爵送弟弟和王耀到寝殿外的长廊,便止住了脚步。“伊利亚,你跟妈妈说,这几天我都住在王宫里,明天早上还请她差人准时送衣物来。”


  伊利亚答道:“妈妈已经预备好了。”


  “那好吧,请代我向妈妈和父亲问好。事情已经发生,请他们节哀。对了,怎么不见万尼亚?”


  “万尼亚今晚陪着祖母。”


  “噢,我倒忘了这一茬。”斯捷潘看看弟弟又看看王耀,下颌微微一点:“那么晚安,殿下。请把大公府当做自己的府邸,希望您能尽早忘记不愉快。”


  “谢谢,晚安。”王耀说。斯捷潘眼晴看着他,嘴里却嘱咐弟弟:“殿下脸色很不好,回家给他喝点助眠的蜂蜜酒。”


  伊利亚不置可否,看向王耀没有说话。

  斯捷潘目送两人离去,又站了一会儿,才一阵旋风似的回到列宾身边。列宾已经从摇椅上起身,在近侍的伺奉下用起了晚餐,见侄子进来便点头示意他也坐下。


  “节哀,叔叔。不幸已经发生,国家还需要您。”斯捷潘铺开餐巾。


  列宾示意近侍出去,半响问:“你高兴吗,斯捷潘?我要听你的心里话。”


  “高兴不起来。”斯捷潘摇头,一脸坦诚地说:“您知道的,我虽然一向与彼德表弟政见不同,也不赞同他的所作所为,但也不至于希望他死。”


  “连你也在怪我?”烛光下,列宾变了脸色,拿起酒杯一饮而尽。


  “当然不是。亲爱的叔叔,这只是一场意外,谁也不希望它发生。您是伟大的皇帝,大公国的主宰,上帝容许您的任何意外。”斯捷潘给列宾的杯子里重新倒满酒。“请您尽管放心,在公国,您是我们绝对的权威。您就是我们的真理,绝对没人胆敢怪责您。即使有,侄儿也会让他们知道,他们的认知是错误的。”


  “皇后得到消息,已经和我闹过一场。她本人倒没什么大不了,头疼的是她那个手握联邦西国皇权的哥哥——波诺弗瓦国王。”列宾双手抱住了脑袋,啪啪啪地拍起了自己的头。“沿海的战争还在继续。这个时候,我们跟西国的结盟不能出现任何裂痕。”


  “叔叔……我可听说,波诺弗瓦国王今年夏天患上了恶性肠疾,整天躺在床上哼哼。两个儿子为了王位斗得你死我活,恐怕一时半刻还顾不了我们的皇后。”斯捷潘将酒杯递给列宾。


  列宾接过酒杯,仰头一饮而尽。

  他“砰”地放下杯子, 向斯捷潘伸出双臂:“如果我将王位传给你,你会接受吗,我亲爱的侄子?”


  斯捷潘垂睫沉默了一会儿,突然扯下餐巾,从椅子上起身,走到列宾面前深深行了一个礼:“陛下,身为布拉金斯基家族的一员,身为莫斯科大公国的公民,不管您会不会将王位传给侄儿,侄儿都会尽自己的所学和所能,为改革劈路,扩展国家的版图,完成布拉金斯基家族百余年的夙愿。”


  “好、好好!如果所有贵族子弟都能像你这么想,又何愁大业不成。”列宾站起身,拍了拍侄子的肩膀,动情地说:“我虽失了彼德,但国家有像你这样的年轻人,就是希望。坐,坐!”


  斯捷潘垂着眼晴,回到自己的位置上。


  列宾又说:“就明天例会宣布吧,彼德突染急症暴毙。另外,送那些为他伤心的人去前线。”


  “是。”


  “还有,这个你看看。”列宾起身打开抽屉,取出一封已经拆过的火漆密信,递给斯捷潘。

  

  斯捷潘一目十行地看完,说:“华夏国国君,竟已服毒自尽。”


  “恐怕,自己服毒是假,被逼服毒才是真相。”列宾语带唏嘘。


  “叔叔还念着年轻时的情谊。”


  “算不上,是物伤其类。”列宾摆摆手,抖动着大胡子。


  “我明白了。现在正值国家的改革初期,我连同秘密调查公署的所有人,都会为陛下献出忠诚。我们一定加大调查,掘地三尺也要杜绝任何乱党的聚众,以免影响改革和社会治安。”


  “我愿意相信你,子爵。但华夏国君的事,暂时不必让王耀知道。这个人终究要先留着,他还有用。”


  “我明白。”斯捷潘下颌一点,将那封带火漆的密信凑到烛火上点燃,然后扔进铜盘中,看着它变成了一堆灰烬。“我会监视和保护好王耀。”


  “嗯。顺便,你也帮着伊利亚查查暗处的爬虫。”


  ※※※


  伊利亚上尉领着王耀在回廊上穿行。廊上隔两米立着一个卫兵,下巴上仰,手放在剑上,倚柱向天。灯火昏黄,雨点打在宽大的叶子上,什么植物的花开了,香气清淡,使人感觉清凉。一路上两人均是无言,直至进入花园暗处,伊利亚上尉突然伸手抓住了王耀的手。


  “请上尉放手。”王耀冷声说。


  伊利亚上尉却握得更紧了。王耀剧烈地反抗起来,刚挣扎了几下,伊利亚上尉把他一推,按在了旁边的圆柱上。


  “你的嘴唇在发抖。”伊利亚上尉强劲有力的双手在王耀的肩头游移,雨气与湿意粘在王耀的绸衫上,衣料下的肩骨摸起来,愈发显得瘦骨嶙嶙。“冷吗?给你斗篷?”伊利亚上尉贴近王耀,去俯看他的面孔。白皑皑的花枝悬在他们的头顶,蔽住了灯光,四周很暗。王耀仰头,没有说话,目光雪亮地逼视过来。


  见他总微微含笑流泻出暖意的眼眸,此刻幽黑不见底,隐约可见森冷的杀意,伊利亚上尉非但没有放手,还抬起食指贴住他的右颊往下滑去。他们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。虽然隔了手套,伊利亚上尉仍能感觉到王耀皮肤的冷和滑腻。


  他正眷眷不舍,王耀一掌狠狠拍来,弓起膝盖将他掀开,人倏地退到了光亮处。“请自重,上尉。”


TBC

  注:部分元素取自俄罗斯真实历史事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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